东家嫁女说到西户添丁,唯独绕开了那个蓝皮文件夹里锁着的消息。车窗外,柳塘村的轮廓在七月溽热的空气里微微晃动,像一张浸了水的旧照片。
“到了到了!”母亲突然拍了下车窗。老宅灰扑扑的瓦顶从一排新建的二层小楼后面探出来,院墙上那棵歪脖子槐树格外醒目。陈默踩下刹车,轮胎蹭过碎石,扬起一小片干燥的尘土。他盯着那道焦黑的树疤,以及从裂口处倔强伸出的几簇新绿,胃里莫名有些发紧。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屋的门槛缺了一角,堂屋的八仙桌蒙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母亲提前整理出来的麻袋和纸箱。
“喏,都在西屋。”母亲用围裙擦了把手,指向祖父生前住的那间房,“那些本子搁在樟木箱最底下,潮得厉害,我也不敢乱晒。”
陈默点点头,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和开裂的房梁。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估算着修复成本:地基沉降明显,木构架虫蛀严重,屋顶瓦片缺损率超过百分之四十。这栋房子,在评估报告里被冰冷地标注为“D级危房,无保留价值”。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西屋虚掩的房门。
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屋内投下昏黄的光柱。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靠墙立着一个深褐色的老式樟木箱,箱盖虚掩着。陈默走过去,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浓烈的樟脑味混合着纸张霉变的气息涌了出来。箱子里塞满了褪色的蓝布棉袄、几顶旧毡帽,还有一摞用麻绳捆扎的旧书。母亲说的“带字的本子”就在最底层,压在一件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下面。
那是一本比巴掌略大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褐色的厚纸板,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没有任何字迹。陈默拂去表面的浮灰,指尖触到一种奇特的、略带粘腻的质感。他小心地翻开封面,内页纸张泛黄发脆,边缘蜷曲,布满了深褐色的水渍霉斑。墨水的字迹洇染开来,许多地方已经模糊难辨。
他辨认着那些竖排的繁体字。日期标注是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内容大多是零碎的记录:“初七,雨,货未至。”“廿三,晴,北坡新种三畦。”“夜半犬吠甚急。”……翻到中间几页,一行稍显潦草的字迹反复出现,像某种执念的烙印:
“老槐树下的誓言……不可忘。”
“老槐树……誓言……”
“槐树……誓……”
字迹在潮湿的侵蚀下越来越淡,最后几处“誓言”二字几乎只剩下一点墨痕的轮廓。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模糊的字迹。纸页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陈年的凉意。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异响。
不是风声。没有风。七月的午后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树叶纹丝不动。那声音是低沉的、持续的摩擦声,像是粗粝的树皮在反复刮蹭着坚硬的物体,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缓慢地拖行。
陈默猛地抬头,几步跨到窗边,撩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一角。
院中,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微微晃动。虬结的枝干在静止的空气中兀自颤抖,焦黑的裂口深处,那几簇新抽的嫩枝簌簌抖动着,细碎的叶片相互拍打,发出密集的沙沙声。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院子如同被罩在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玻璃罩里,只有那棵老树,在死寂中兀自摇摆,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人,在无声地挣扎着想要醒来。
陈默屏住呼吸,指尖还残留着日记本纸张的凉意。那低沉的摩擦声似乎更清晰了,它不再仅仅是树皮与空气的摩擦,更像是一种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而固执的叩击。他死死盯着那棵在无风自动的老树,焦黑的裂口在晃动的枝叶间时隐时现,像一个无声呐喊的嘴。祖父日记里反复涂抹的“誓言”二字,此刻带着沉甸甸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