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安四年的第一场秋雨,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淅淅沥沥的雨丝,拂在洛阳宫城明堂的琉璃瓦上,发出轻纱拖过脚面的细碎声响。
宫檐下的铜铃,在湿润的春风里轻轻摇晃,三分水汽,七分慵懒。
如果铜铃也有性格的话,它大概会觉得这个春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要……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紫微宫,明堂。
这座座象征着“天子听政于明堂”的宏伟殿宇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考验脑力和脸皮的“战争”。
“——魏王殿下!此议万万不可!”
一声洪亮中带着十二分痛心疾首的呼喊,从左侧文臣队列中炸开。
发声的是新任门下省给事中,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明远。
这位,四十出头、留着精心修剪的三缕长髯、脸上永远挂着“我祖宗比你们家谱还长”表情的世人物,算是目前大隋朝堂上已经比较不多的世家代表之一。
此刻,他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将手中的象牙笏板高高举起。
仿佛那玩意儿不是上朝用的礼仪工具,而是准备与某种看不见的邪恶势力同归于尽的绝世神兵。
“废府兵,改募兵!此乃动摇国本之策!”
“自西魏宇文泰创立府兵以来,兵农合一,战时为兵,闲时务农,国家不费粮饷而可得百万雄师!”
“此乃历经北周、大隋两朝检验的良制!如今魏王欲废之,改行全数由国家供养的募兵制——”
崔明远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那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
“殿下可曾算过?”
“若按眼下我大隋在册常备军二十五万之数计,仅粮饷一项,每年便需多支出粟米三百五十万石!”
“这还不算甲胄、兵器、马匹、抚恤、营房修缮!”
“如今国库虽因战乱平息而稍缓,然各处皆需用钱,各地以工代赈尚未完全结束,西域、陇右、岭南诸道安抚使司仍在伸手要钱要粮!”
“此时再增如此巨项开支,臣恐……臣恐国库难以支撑啊!”
他说到动情处,眼眶竟然真的微微泛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粮仓刚被老鼠搬空了。
殿内一片安静。
只有雨声透过高大的殿门缝隙钻进来,沙沙作响。
端坐在御座下首、文班第一位的杨子灿,慢悠悠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
盏中不是茶,而是加了蜂蜜和牛乳,用粟末地特产“咖啡豆”研磨冲泡出的褐色饮品。
他轻轻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仿佛此刻讨论的,不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军事制度改革,而是今天早饭该加一勺糖还是两勺糖。
二
御座上的杨侑,这位已成年的皇帝,尽管单薄瘦小,但嘴唇上都有了毛茸茸的胡须。
他坐直身体,始终保持着威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是这么努力装着的。
但那双长期被圈在皇宫里、在皇奶奶、皇姑丈威压之下的眼睛里,已经忍不住向往皇宫外边的世界。
关于皇宫外边自由自在的时光,还是小时候跟在皇姑姑杨吉儿屁股背后,在洛阳城到处玩耍的记忆。
可自从成为顺位第一的储君,这种美好时光的记忆就不在了。
皇宫,东宫,大小学士,成堆的书,写不完的字,观不完的政……
好不容易当了皇帝,更不自由了。
因为独苗的缘故,皇太奶禁止小皇帝一切出宫的行为,这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