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的第三年,藤原里奈租住在离地检署步行二十分钟的公寓里,房子不大,朝南,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能铺满大半个客厅,她保持着与高桥家的联系,不算频繁,但规律。
每月一到两次的电话,年节时的礼物和问候,像一条细细的、却始终未断的线,维系着她与那段被庇护岁月之间最后的、温情的联系,高桥秀明叔叔的去世,让她难过,专门请假去参加了葬礼,那位沉默寡言、手掌粗粝却总在里奈来访时默默多煎一块鲑鱼的和蔼男人,在她记忆里永远定格成了灵前照片上温和的黑白眉眼。那时,高桥美琴阿姨抱着她哭,健一哥站在母亲身后,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咳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里奈将装着奠仪的信封递过去时,触到了美琴阿姨颤抖的、冰凉的手指。
“以后就剩我们了……”美琴阿姨的叹息像秋末最后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下,里奈握紧了她的手,想说“还有我”,但这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自己算是寄人篱下的外人,有些承诺太重,她不确定自己单薄的肩膀是否能一直扛住。
她只是更努力地工作,将那份无法安放的、对过往恩情的亏欠感,一丝不苟地倾注到经手的每一个案卷里。
她擅长处理经济纠纷和欺诈案件,同事们说她有双能从完美账目里嗅出腐坏气味的眼睛。只有里奈自己知道,那种敏锐,并非全然天赋,更像是一种经年累月、沉在心底的警惕长出的倒刺。
健一哥患病的消息来得突然。
电话里,美琴阿姨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是查出来一种罕见的基因病,名字拗口,治疗费用昂贵得像天文数字。“……健一不想拖累你,是我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你,实在没办法了,里奈……”
话筒那边是压抑的、破碎的哭泣。
“需要多少?”里奈打断她,语气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她打开网银,看到自己账户里不算丰厚的存款——检察官的薪水足以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独身生活,但距离应对一场罕见的重病,显然捉襟见肘。
第一次转账是五万,美琴阿姨千恩万谢,说这是救急的检查费。
里奈嘱咐她好好照顾健一,有需要随时开口。她甚至想答应医学世家公子哥的求爱,然后借用夫家的人脉咨询顶尖的医疗机构;第二次借钱请求在一周后就来了,这次是三千,说是买一种医保不涵盖的辅助药物。第三次是八千,缴纳某项治疗设备的单次使用费。第四次、第五次……金额在五百到一万日元之间浮动,理由五花八门:
特殊的营养剂、一次额外的理疗、某种进口的舒缓贴片……
频率却越来越密,渐渐收紧的绳索。
起初,里奈只是感到疲惫和经济上的压力,她开始缩减不必要的开支,咖啡从外带换成自己手冲,周末的短途旅行计划无限期搁置,她甚至婉拒了同事推荐的、薪酬更高的律师事务所的挖角,高桥家于她有恩,在她最困难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给了她新的家,仅仅是出于对儿子同学的承诺和母性的爱,这是她必须偿还的债,无论多重。
但检察官的本能:在无数欺诈案卷里浸泡过的、对不合逻辑之处异常敏感的部分,开始发出微弱却持续的警报。
一天下班后整理卷宗的时候,里奈突然想起:为什么治疗费用的结算如此零碎?像挤牙膏一样,一次一点点?大型医院或正规诊所,涉及重大疾病的通常会有清晰的费用清单和周期性的结算,而非这种频繁的、小额度的、理由各异的支取。
她试图询问更具体的病情和治疗方案,美琴阿姨的回答总是含混不清,带着哭腔将话题引向经济的窘迫和人情的冷暖,最后总归于那句:
“里奈,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