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重复着,感慨道,“眼见南阳从尸山血海、十室九空,到如今渐有起色,市井复通,流民得安,城墙再固……其间艰难,下官虽未能亲历,然今日一路所见所闻,已可窥见一二。府君**劳苦功高**。”
孙宇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分内之事罢了。比起冀州、青州、豫州那些糜烂难收之地,南阳能保不失,已属侥幸。”
“何止是保不失。”崔钧转过头,正视孙宇,目光清澈而坦诚,既然车中仅他二人,有些话便不妨说得更透些,“如今雒阳朝堂,对府君与……魏郡孙原太守,看法颇为复杂。赞誉者有之,忌惮者亦有之。不少二千石同僚,对你们兄弟如此年轻便身居要郡、手握实权,私下不乏微词。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黄巾之乱,席卷八州。幽州纷乱,冀州残破,青州糜烂,豫州动荡……多少名城大郡一朝陷落,多少食禄千石的太守、国相或死或逃或降!而魏郡邺城、南阳宛城,这两处南北要冲、黄巾必争之地,却能在令兄弟手中屹立不倒!此乃实实在在、无可辩驳的功绩!这份功绩,堵住了所有当初质疑陛下破格任用者的嘴,也奠定了二位如今的位置。换做朝中任何一位自诩老成持重的公卿放在当时邺城或宛城的位置上……”
崔钧摇了摇头,未尽之言,意味深长。
孙宇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也无被理解后的动容,依旧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直到崔钧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守土安民,武将本分,郡守之责。孙某只是尽了本分而已。”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暖炉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窗外的雪景不断后退,宛城的轮廓在风雪中渐渐清晰。
过了许久,崔钧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也曾被刘和问过的问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车内二人能听见:
“孙府君,请恕下官冒昧。您与北边邺城的**孙原太守**,究竟……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牵涉极深。兄弟?同宗?巧合的同姓?不同的答案,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政治图景、势力评估和风险判断。
孙宇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依旧望着窗外,雪花扑打在车窗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痕。他的侧脸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良久,就在崔钧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孙宇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牵起。
那是一抹**极其浅淡,却莫名让人感到诡异**的笑容。没有温度,没有情绪,仿佛只是肌肉一个无意识的抽动。可就在那弧度定格的一刹那,崔钧分明感到,车厢内原本缓和些许的气氛,似乎又凝滞冰冷了几分。
孙宇的声音很轻,很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崔钧耳膜上:
“孙某与邺城的孙太守……”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品味这句话的重量,然后,转头看向崔钧,那抹诡异的笑容加深了些许,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毫无干系。”
四个字。
斩钉截铁。
却又仿佛带着无尽的回响,在这温暖的车厢内,激荡起看不见的暗流。
崔钧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孙宇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伪饰或玩笑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令人心悸的未知。
车轮滚滚,碾压着积雪,载着这个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复杂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答案,驶向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仿佛蛰伏巨兽般的宛城。
车外,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