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立在案前,见他袍角沾着几片未落的海棠花瓣,才想起今日是开府第三日,外间还在传这位新晋的皇浦公如何权倾朝野,连圣上都要怕他。
他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如今倒好,开府建牙,豢养门客,倒真成了他们口中权欲熏心的乱臣贼子。
狗儿望着他那忧郁的脸庞,忽然想起二十年多前那个少年将军。那时皇浦云的弓箭能射穿天边流云,笑声比御沟春水还要清亮。
你可知道,皇浦云忽然转头看他,眼底翻涌着狗儿看不懂的潮声,那日我领着三千私兵进驻京兆府时,袖中揣着的,原是封辞表。案上的青铜灯忽然爆出一点灯花,将他眼底的红丝照得分明。
狗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深秋的冷雨斜斜打在脸上。他望着庭院里那株比记忆中粗壮许多的银杏树,恍惚间仍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个盹。直到亲卫颤巍巍捧来一幅画卷,展开时,宣纸上的人影让他猛地攥紧了袖口。
画中男子金冠玉带,眉眼如刀削般锐利,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皇浦云。
狗儿的魂儿轻飘飘地浮在州府街的半空,看着底下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街两旁的酒肆茶馆都敞着门,伙计们站在台阶上吆喝,声音比往日亮堂三分。穿粗布衣裳的汉子们三五成群,手里提着酒坛,红绸子在风里晃悠,像极了过年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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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屠户把案板擦得锃亮,屠刀剁在骨头上年夜饭的响,旁边围了几个小厮,听他唾沫横飞地讲:皇浦大人说了,往后咱这地界儿自己说了算,不用给朝廷交粮啦!人群里爆发出哄笑,有人把铜钱扔到空中,黄澄澄的落在青石板上,滚出老远。
街尾的鞭炮炸得噼啪响,硝烟味儿混着酒香飘上来。六子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官兵挨家挨户地催税,他娘把最后半袋谷子交上去,夜里就抱着他哭。如今那些穿官服的人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城楼上的杏黄旗,旗面上两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举着糖人跑过,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六子眼晕。他想伸手摸摸那糖人,手指却径直穿了过去。街边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沾着阳光,晃得他眼睛发酸。原来人死了,真的什么都带不走,连悲伤都轻飘飘的,压不住这满街的喜气。
他看见一妇人端着一碗热汤,踮着脚往人群里挤,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狗儿忽然想起当年,到处都是流民,就躺在街的拐角处,身上盖着半张破草席。如今她碗里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狗儿的眼。现在日子过得真不错了。
风从街那头吹过来,带着酒气和喧闹。狗儿的魂儿被吹得晃了晃,像一片被雨打湿的纸。他低头看着那些笑着、闹着的人,心里空落落的。原来这世上的悲喜,真的不相通。他们的好日子,却好像才刚刚开始。
窗棂漏进几缕夕阳,皇浦云正往紫砂壶里添新茶,闻言动作微顿。他指尖的茶叶悬在半空,几片碧色叶尖凝着细水珠,映得满室光影都温柔起来。
还那样。他将茶叶倾入壶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细纹,不过是能让这炉火旺得久些,檐角风铃多响两声罢了。
狗儿眼睛亮起来,像多年前蹲在洞里边看他笨拙引气的模样:你现在能让风铃自己响?
皇浦云没说话,只是抬手虚虚一拢。窗外竹梢忽然簌簌轻颤,一串铜铃无风自动,叮铃铃的声响里,狗儿鬓边被看不见的气丝轻轻撩起。
比从前稳些了。他低头用茶针拨弄壶底炭火,火光明明灭灭照在他袖口,那里绣着的云纹似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当年总烧裂药罐的毛病,总算改了。
狗儿伸手去接飘落的茶沫,却见那些碎叶在掌心打着旋儿聚成小小的绿团,忽然化作青烟散了。他一声,仍是少年时见着新术法的惊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