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握着李梦阳递来的题本稿子时,手指是烫的。勉强挤出笑容与众人道别后,他走出了肥羊坊。
“都察院。”随意拦住一辆马车,报出地址后,范进走进了车厢。
去年冬至时,也曾经有过与今日类似的一次。依稀记得,那次空同先生语气温煦如春风“行俭兄目下不便直接上本,托俺转交范兄。此事关乎国本,且是圣心默许之策。”他特意顿了顿,补上一句“行俭兄常言,范兄是他乡党中最堪托付之人。”
就这一句,让范进胸口涌起滚烫的知遇之恩。他连夜斟酌字句,将弹劾钟毅邪道之弊的题本誊写得方正凛然。郑中堂虽未明言,却将此等机密托付,他范进岂能辜负?
那之后范进自觉已半只脚踏入了清流核心,偶尔在东林诗社雅集上,李梦阳还会当着众人赞他‘深得中堂器重’。范进面上谦辞,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那一刻他仿佛握住了通往堂皇仕途的钥匙。
奈何此刻传来了弘治帝驾崩的消息,那时范进正在为又一次‘代笔’润色。他心中惶惑,急着寻李梦阳问往后章程。却见对方在雅集上谈笑自若,直至众人散尽,才拈着茶盏,斜睨他一眼“范兄还在等郑中堂的吩咐?”
那声音里带着钩子“实话讲罢,上次那本子,是先帝要你写的。郑行俭么……他知不知道,都不打紧。”茶盏轻叩案几,脆得像骨头断裂的声响“如今新帝登基,郑行俭远放朝鲜,范兄当如何自处呢?”
范进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张了张嘴,想质问,想怒斥,却看见了李梦阳那得意神情……不由心头一颤。范进酒醒了,推开窗户已经到了右安门大街上。
回到都察院,范进坐到公案前,铺开的弹章上写着郑直‘出入人罪’、‘擅启边衅’、‘坐收暴利’、‘联姻外戚’等四项大罪。墨是新磨的,漆黑黏稠,像化不开的夜。
笔杆被范进握得生汗,他晓得这折子一上,与郑直那点微薄的乡谊便彻底断了,可他能如何?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扑在窗纸上,沙沙的,像无数细碎的嚼舌声。范进忽然想起初入京时,郑直在琼林宴后特地过来敬了他一杯乡酒“范兄文章有正气。”那时烛火映着郑直的眼,亮堂堂的,没有半分算计。
范进闭眼,笔尖重重落了下去。墨迹在宣纸上洇开,越写越浓,越写越浊,到最后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笔画,只剩一团团挣扎的污黑。就像他过去这一年的仕途,起笔时以为走向光明,却不知不觉,早已陷进自个亲手磨出的墨沼里,再也洗不干净了。
暮鼓声透过都察院的高墙传来,范进才惊觉一个下午竟在怔忡中过去了。他定了定神,将底稿仔细收进怀中,整了整官袍,方才迈步出去。
待走出都察院,正寻车马,一辆青篷马车却主动靠了过来,车帘一掀,探出张热情的脸“范老爷!可巧碰上了。”
范进仔细一看,是甄二郎,脸上忙挤出些笑意“甄朝奉。”
甄二郎赶忙下了车,步子因旧伤微有些跛,笑容却极恳切“今儿个是犬子满月,小的斗胆,想请老爷赏光到寒舍喝杯薄酒。”
“早听人讲朝奉添丁之喜,正想着备份礼去道贺。”范进话语间带着迟疑,“这仓促之间……”
“范老爷这是哪里话!”甄二郎赶忙截住话头,姿态放得更低“是小的一时欢喜过了头,礼数不周。老爷若能踏足贱地,便是蓬荜生辉。万望老爷莫要推辞,全当体恤小的这片心。”
话讲到这个份上,范进也不好再拒,他心底对甄二郎确存着一份不同寻常的感激。当初梅、郑二人资助于范进不过各取所需,真正在他最消沉时给予实在鼓舞、助他重燃科考之念的,反倒是这位看似不起眼的甄二郎。
“如此……便叨扰了。”范进点了点头,随他上了车。
马车是甄二郎